对话吴海鹰:社会现实题材纪录片的初心、思考和展望

2019.11.2

吴海鹰,行伍出身,1997年进入上海电视台从事纪录片创作。代表作《婆婆妈妈》《城市边缘》《回到苏州河》《高考1977》《生命里》等,作品曾多次获得上海广播电视奖一等奖、亚广联大奖等国内国际奖项,个人凭借出色工作获上海市长江韬奋奖;现任上海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兼职教授,海南电影学院(筹)兼职教授。

2019年秋,云集将来传媒与著名纪录片导演王冲霄、吴海鹰、张伟杰签约,由三位出任艺术顾问兼总导演。他们分别领衔纪录大片、社会现实类题材和人文创新项目的开发。系列专访与您一同了解三位创作者各自的纪录片生涯,分享他们对当下行业发展的看法和面向未来的创作愿景。

2019年8月13日,《生命里》继一年前在网络平台首播后,登陆央视纪录频道再度播出。总导演吴海鹰在朋友圈打了个小广告:“为自己吆喝一嗓,有兴趣的朋友,请受累观看斧正!”

字里行间,这位入行已22年、获得过诸多重量级奖项的导演言语谦逊,又倍感欣慰。《生命里》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属不易。

在各类型纪录片中,社会现实题材的作品一直“不好做”。从资金、选题、拍摄、到市场,导演总要在其中寻找平衡。《生命里》以国内罕见的“临终关怀”为主题,记录了40多位绝症患者人生的最后时光。期间,吴海鹰经历了病人家属的排斥、身边人的不解,加上四十多条生命在眼前离去给心理上带来的冲击,曾一度想过放弃。后来,云集将来加入本片的后期制作及市场推广,《生命里》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排除万难,最终上线播出。2018年底,《生命里》入围第八届中国纪录片学院奖。

认识的人总会说,吴海鹰是一个对纪录片非常执著的人。但与其说是吴海鹰选择了纪录片,不如说是纪录片选择了他。

“我想做一个真实的人”

吴海鹰是军人出身。他1980年入伍,学过医,也待过部队院校,后来机缘巧合到了部队电教科工作,才与电视结缘。


军校生吴海鹰

因为不是科班出身,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每一个“第一次”。第一次帮摄影师打灯,把门框烧了;第一次当摄影,被导演骂出片场;第一次独立拍的片子,剪辑师挑不出一个能用的镜头,因为没有剪辑点。“我是犯错误犯过来,不停地犯错,不停地改。”

但那时的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做这行。没有任何人来教,他就跟着干,什么工种都去尝试。他的诚恳被圈里人看在眼里,军人那股肯干、勤奋、不服输的精神帮他入了行。

至于与纪录片的缘分,说来更像是“后知后觉”。

那年他与部队领导到戒毒所拍摄一部教学片。家属接待日上,一位双目失明、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紧紧地趴在铁门外,等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却管她叫妈妈。这吸引了吴海鹰的注意。和老太太一起探望的还有她的老伴儿,是高位截肢。亲人相见,嘘寒问暖,女孩儿以泪洗面。那时的吴海鹰还不知道“纪录片”为何物,却下意识地全都拍了下来。等老夫妻要离开时,他还跟出了大门。

“当时我们用的是前后分离的背包机,摄影机在我手上,背包在领导手里。他作为导演知道这个内容对于教学片来说完全没用,所以就拽着我,意思是拍到这里就可以了。”

但吴海鹰不想停下来,逆着导演的劲儿沿着弄堂一直跟拍到了马路上。等拍到老两口坐上一辆三轮车,老爷爷用仅有的一条腿蹬着三轮渐渐远去,才舍得关了机。“当时动了恻隐之心,就是很想知道更多关于他们生活的事。” 多年以后,那位部队领导和吴海鹰提起这件事时,告诉他当时为什么没有真的阻拦他,“你当时就有一种纪录片的潜意识。”

1997年,吴海鹰被介绍到上海电视台《纪录片编辑室》工作。那时的《纪录片编辑室》是全国第一个以纪录片命名的电视纪录片栏目,自创办以来,始终关注社会大背景下普通人物的情感和命运。在这里,他感受到了纪录片创作最纯粹的氛围,在与章焜华老师、王小龙老师、同事周洪波等纪录片人的交流和学习中,他从最开始的摄像师,逐渐成长为一名成熟的纪录片导演,用敏锐的洞察力、强烈的好奇心和同理心关照着每一个有故事的普通人。


《婆婆妈妈》工作照


吴海鹰在南极

吴海鹰骨子里那份对真实的追求,也塑造了他特别的工作方式。拍摄居委会的“婆婆妈妈”们,他会与她们一同奋战通宵,成为搬迁大战中的战友;拍摄雪龙号去南极科考,他和船上的船员们一块儿搬东西;拍摄搬家公司的外来务工人员,他也是先和工人们一起搬了三个月的货,工人们的家人来上海了,他还会自己开着车带他们在城里兜风。他总是能真正走近主人公们的生活,去看见最真实的他们。

2018年的除夕夜,吴海鹰没有和家人一起度过。为了拍到《生命里》中春节安宁病房零点钟声敲响的一幕,他硬是一个人抱着摄像机在医院过了个年。连护士小姐都忍不住笑了,“吴老师您这太’傻’了,我们的钟可以调的,要几点我现在就给您调,何必非要等到真正过年的这一天?”


《生命里》剧照

吴海鹰有一种对真实的敬畏之心。他说自己为纪录片所做过的一切都不是作品的行为,而是一个人为人的选择。“我想做一个真实的人。哪怕我不完美,哪怕我有很多缺点。”

永远保持思考

了解吴海鹰的工作方式,就不难明白他镜头里的人物为什么总能如此自然、有真情流露,故事情节也极富张力。2004年的12集“纪录片电视剧”《婆婆妈妈》创造了上海电视台纪实频道当年的收视高峰,引发市民的强烈共鸣,各种信件、电话向电视台飞来。

但社会现实题材的纪录片不是单靠“死缠烂打”拍出来的。时任栏目制片人王小龙曾在一篇采访中谈到,《婆婆妈妈》胜在角度选得好。“面对两万户动迁这样一个大事件,纪录片跟拍的是凤城一村居委会的六位阿姨。她们一方面要协助政府,说动居民搬迁,一方面自己也面临着和邻居一样的难题。她们的角色充满悖论,因为动迁完成了,居委会也就解散了。也就是说她们工作越热心,失业得越早。”人在社会中利益关联的复杂性和人物的层次性由此一并带出。


吴海鹰与纪录片《婆婆妈妈》主人公合影。17年后的今天,她们中的不少人还与吴海鹰是很要好的朋友。

吴海鹰也是在拍完《婆婆妈妈》后,更加确认了导演思想的重要性。媒体和观众容易被一部纪录片拍了多少年、有多少分钟的素材等庞大的数字所吸引。但背后导演在思考和观察上下的功夫却不易察觉。尤其是当他们越尊重事实,越有可能遇到“不好拍”的状况。

“《生命里》第一次看素材的时候,就发现人物全是躺在床上的,你怎么表现?第二季拍的是百岁老人,他们每日活动时间十分有限,每一次拍摄时间只有两个小时;再加上几乎所有老人都已不再耳聪目明,这两个小时里一般没法跟导演直接交流。你怎么拍出故事?”

吴海鹰有看似很随性的拍摄节奏,感觉有一段时间没拍了,便会带着机器去拜访。但故事就是在一次次的接触和观察中被挖掘。

第二季中有一位百岁老人家住苏沪交界的葛隆村。老人的拍摄时间结束了,他会继续在村里走走。一次,吴海鹰远远地看到一群人在村里的古银杏旁“指指点点”。看穿着不像本地人,再结合曾在村里看见过的“拆”字,他判断可能与拆迁有关,当即按下了开机。

果然,不久后拆迁的事被证实,故事随之而来。百岁老人已经在这颗银杏树下居住了一辈子,她会怎么看待离开?老人给出了让人意外的回答,这也最终成为人物的点睛之笔。


《生命里2: 百岁老人》工作照

对纪录片的创作而言,许多故事是观察出来的。导演的阅历、分析能力、甚至是直觉都决定了作品能否反映出生活的真谛。吴海鹰曾反驳过一些人对纪录片的误解,他们觉得纪录片只是时间的堆积,“能拍到什么确实讲运气,但纪录片的“运气”只留给有准备的人。它需要时间的消耗,但因为我们是有思想的人、我们是在思考的人,这个时间对我来讲才那么重要。”

在担任《纪录片编辑室》制片人期间,吴海鹰很少“毙”选题,而是让年轻的导演们坐下来和自己谈一谈,描述他们所看到的东西和想说的话,帮助他们一起分析拍摄的价值和方法。“没有不能拍的选题,只有你没有想清楚该怎么拍的选题。”至于总有年轻导演会担心自己的选题不被接受的问题,吴海鹰也很直接,“我会问,你在害怕什么?只要你的片子是符合大多数老百姓利益的,就没有问题。不要有太多私心。”

纪录片的“爆点”依靠的是细节

2019年秋,吴海鹰正式受邀成为云集将来艺术创作顾问。在纪录片类型日趋多元化的今天,颜值高、节奏快、选题新颖的纪录片逐渐抢占了眼球。社会现实题材纪录片该怎么做?吴海鹰的心里有坚守,也有新的期待。


吴海鹰在原始森林

对他而言,纪录片的第一要素仍然是档案性。社会需要纪录片,不仅是为了关照当下,更是为未来留下一份珍贵的影像档案。这是未来“比对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

“今天,越久远的年代留给我们的史料就越少,对于那个时代究竟是什么样的,其实很难有非常真实的了解。但今天的生活,有无数的人和方式能记载,未来的人若想评判今天的一件事情,应该有各种不同的证据来进行比对。尽管每个人所记录的都不是完整的历史,但拿出各自的证据,各自的角度,可以得出一个相对完整和真实的历史原貌。”这是激励吴海鹰在纪录片这个行业坚持下去的动力之一。

近年来,多部现实题材作品在社会引起广泛关注。《生门》《人间世》通过戏剧冲突强的案例,集中展现天人交战中的人性挣扎,为“生育”“医患关系”等媒体上的敏感话题补充了一个感性的观察视角。而《生命里》选择了直面死亡,用细水长流的温柔,看待众生不可逃避的最终归宿问题。从选题上来说,它们看似不太符合“市场需求”,但作品独特的社会价值,显然已被广泛认可。相比于“迎合市场”,它们甚至反向引发了观众的一些反思。《生命里》首播时一个媒体评论就说到:我们早该有这样一堂生命教育课了。

对于未来的创作,吴海鹰也有新的期待。《生命里》第二季的拍摄已经接近尾声,它将面向新媒体平台播出,因此在创作上有尝试年轻化的处理。在吴海鹰看来,纪录片也可以有年轻人爱看的“爆点”,但这个爆点不是夸张的情节或画面,而是在选择切入点和突出细节上下功夫。

“纪录片永远要坚持非虚构的原则,但更好的切入角度、故事结构和人物塑造可以帮助作品找到更多的观众。” 云集将来会在社会现实题材纪录片的出品上秉承初心,为优秀作品从选题孵化、到制作、到市场推广配备最合理和优质的资源,使作品实现广泛传播,以达到良好的社会效益。

在吴海鹰心里,好的作品是“有意思、有意义、留得下来”。用坚守的理念和熟悉的方法做自己认为对的纪录片,这一点从未改变。他说,只要自己还能拍,还有观众,他就会一直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