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中原侠客”遇上“梦里江湖”

2019.12.3

我的骨子里流着蓝色的血液,那是大海的浸染。

文 |《大地私宴》总导演 林潘舒

中原侠客

第一次听到段誉这名字的时候,我问:是那个“段誉”吗?答:就是那个段誉。

主厨段誉,不会凌波微步,也不是大理王子,但他有着很适合写成小说的人生——

1980年生于河南周口,少时从乡村饭馆起步,曾做了七八年买菜洗菜的小帮厨,也曾在大城市因找不到工作,仅靠方便面度日,甚至睡在马路上。他辗转广州、北京,一路升级打怪,从大排档做到五星级酒店的行政总厨。

后拜入中国第一位亚洲大厨屈浩先生门下,以“熟醉蟹”一举成名, 与之后推出的“段氏绝味鱼头”、“黑松露牛骨髓煲仔饭”并称“段氏三绝”,名动京城,是新生代名厨中有数的高手。(当然,他们家的山楂鹅肝也属此生必尝系列。)

他的人生,经历了翻江倒海的变化。

段誉说,是厨师这份职业给了他归属感。

正如他的好友、食评家春晓所说:“段誉是不白叫段誉的,身上自有一股江湖的豪气在,他的心是敞开的,他把每一个挑战都当成礼物,当成财富来迎接。”

将新京菜乃至中餐推向世界,一直是段誉主厨之路上的一个“小目标”,并不奢求一战问鼎武林至尊,但求能与天下高手同场切磋。

他在酝酿一次闭关之旅。

做前期调研的时候,我们问过一个问题:做一道好菜最关键的因素是什么?

所有主厨的回答惊人地一致:食材。

他们无一例外地会用一半以上的时间去食材的原产地,了解它们从“长出来”到“端上来”的全过程。只有了解了每一方的水土,才能对得上每个人的胃口。

所以,主厨最常去的地方并非我们所以为的厨房,而是大地。

出走,离开熟悉的庸常,去到一种特殊的地貌生态中,从天地之间获得灵感,融入自己的美食哲学,制作一桌极致飨宴。

在这个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里,他或许将迎接来自荒野的挑战,或许会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感到无奈与挫折,或许会对自然有更深的尊重,又或许会与那些深藏不露的民间厨神研讨当地烹饪技法。

这是属于主厨的修行。

梦里江湖

段誉是侠客,最适合他的地方,自然是江湖。第一个闯进脑海的地方,是我的家乡福建。

中国东南部,台湾海峡西岸,黄岐半岛的鼻尖上,有座迷人的小渔村——北茭,第一眼惊艳恍如地中海边的古城。

这片蔚蓝的天地间,隐藏着许多美妙的食材,吸引着众多饕客前来猎奇解馋,佛手、淡菜、蛎莲、小管、鲍鱼、泥鯭、海地龙……

没有什么比海的丰饶,更适合主厨去探索,也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感知它最本真的原味。

但,要获取这些海鲜,没那么容易。

如果你也曾像我一样被四五米高的巨浪抛上天再狠狠拍到海面,在船舱里被撞得浑身淤青,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拽着疯狂摇晃的布娃娃,你就会明白,人,是不可能跟大自然斗的。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正是讨海人这个群体,最打动我的地方——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一种跟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浪漫英雄主义。

他们生在陆地的尽头,睁眼就是冰冷的礁石和贫瘠的砂岩,每年只有两三个月的时机,顶着烈日与风暴,去向严酷的大海讨生活。

每一次出海,每一次下网,每一次潜水,每一次攀岩,都是拿命在搏,可能农耕民族永远无法理解,为了一口吃的为什么要这么拼。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一次尝鲜,而对于他们来说,这是安身立命之本。

令人感佩的是,面对危险与诱惑并存的大海,他们敬畏,却不退缩,你在他们脸上也看不到一丝悲苦之色。大海是宿命,苍凉而悲壮,而他们如夏花璀璨,不顾一切地展示着惊鸿之美,又如七月的台风,撕破天空,把平凡的日子过得荡气回肠。

这种气质我在金庸的小说里看到过,在古惑仔的影片中看到过,所以我给北茭的定义是——江湖。

每一个江湖中人,身上都激荡着一股无拘无束的生命力,那是来自草根的力量。他们的面目鲜明深刻,正如他们的外号一样——

承包了整座岛屿却低调地开着渡船的岛主——“摆渡人”;

能在礁石上飞檐走壁,也擅长潜水打捞的采贝人——“水鬼”;

总是不惜代价帮忙因而被家人“埋怨”的热心人——“笨哥”;

总是夜间眼如炬,白日醉茫茫的灯捕界酒仙——“李白”;

还有李白的弟弟、不畏艰辛勇闯天涯的北茭最年轻船长——“坦克”;

以及建了村里唯一一座幼儿园照顾渔民小孩一晃二十年,被教育事业耽误的美厨娘——“园长”……

来自北方大地的中原侠客——段誉,就这样走进了一个波澜起伏的梦里江湖——北茭。

一边是庙堂之高,一边是江湖之远,

一边是独步武林的造诣修为,一边是丰饶喜气的市井烟火,

一边是空灵出世的哲学观照,一边是犀利随性的快意人生。

他们相遇、碰撞,有交锋、有探讨、有借鉴、有融合。


以舟为马,以海为田
圆一个满载而归的心愿

北茭之行,一波三折。

本来我们准备八月中旬拍摄,因为台风改在了下旬。临出发前,一个台风又在台湾以东洋面生成,我们正在犹豫是否改期,台风路径改变了。我们刚做好出发的准备,它又加速了,由于台风扫过台湾外海,与马祖只隔六海里的北茭受到的影响较大,片帆不得下海,行程只能取消。九月上旬,当我们终于抵达的时候,天气预报又送来了下一轮台风的消息……

渔民是“靠天吃饭”这句话最好的代言人。

出于对海洋生态的保护,每年春夏鱼类产卵的时节是禁渔期,十月之后因为风浪太大近海作业困难重重,所以每年只有八月开渔之后的两个多月是最佳捕捞期,而八月到十月同时又是台风季。

这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美味探险。

远洋的渔船已经开始返程,只有近海的定置网还在作业。他们能否赶在台风来临前,满载而归,全凭船长的经验和判断。

跟着“坦克”出海的那天,是整个九月风浪最大的一天,这让我们初来乍到便见识了大海的威力。

一开始,我们还在努力抓住任何可以支撑的东西,很快力气就耗尽了,只能任凭风浪的摆布,无处可逃,除了从小在船上长大的录音师大进,其他人都晕船了,摄影师是拍一会吐一会。回港的时候,意识模糊的我,被船员搀下船,灌了一整瓶输液用的葡萄糖才缓过来。

过了一天,还是我们,带着十瓶葡萄糖,登上了“李白”的船。

最大的惊喜,也出现在灯捕的这一天一夜。

“李白”是“坦克”的哥哥,也是我和段誉都非常喜欢的一个人物,李白好酒,人称酒仙。

为了家里一年的生计,在开渔的两个月里日夜不息地劳作,深夜的甲板上他困到睁不开眼,却在暴雨来临时瞬间恢复了日常的敏捷与警觉,他身上背负着人到中年的所有压力,但也表现出了极强的韧性,他波澜不惊的眼神是风雨之中安定人心的力量,那是只有大海能赋予他的“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的气度。

傍晚,我们抵达了目标海域,抛锚,下网,夜幕缓缓落下,一场光之舞登场了。

专供灯捕的特种渔船,周身布满380伏的高压电灯泡,灯光引来鱼群,游进渔民们布下的天罗地网。黄色的灯光打亮了蓝色的海水,将整片海天映成绿色,仿若极光。

如果不是我在剪辑的时候,重温了那些熟悉又遥远的镜头,我真的会以为,那晚的海,是个梦境。

那天我因为晕船,半夜在马达的轰鸣声中昏睡了过去,凌晨两点醒来时,雨停了,周遭一片宁静,我迷迷糊糊地走出船舱,发现所有人都聚集在船尾,摄影杨萧回头对我比了个小声的手势。

我走过去,前方的海面,一盏引鱼灯被放进水中,瞬时染绿了整片海。之前的海是凶猛、野性、嘈杂的,但是那一刻,所有的噪音突然都消失了,这时你聆听到的,唯有内心的声音。漆黑一片的大海,只剩一湾来自水下的幽幽绿光,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翡翠原石,剔透得让人心醉……

之前经历的巨浪和风雨,一切的波折与艰辛,都是为了这一刻,当它出现的时候,天地为之静默,众神屏息凝视。

突然,我看到一只小鱼,不,是五只,十只,千万只小鱼涌上海面,随着鱼群的聚拢,这场海上奇幻漂流一点一点酝酿出整个旅程最惊艳的华章,美得如梦似幻,我忍不住伸出手想要轻触那美好,它却在高潮处戛然而止,隐入海天苍茫的夜色中。

开过最沧桑的船,吃过最新鲜的鱼,喝过最烈的酒,看过最美的海,最好的人生,不过如此罢。

当我后来问起,那晚睡在甲板上想到什么,段誉流泪了,忆及那段如深渊般迷茫无助的年少时光,段誉说:“这份职业就像磨刀一样,给你磨钝了再给你磨锐了,你要经得起这样的锤炼,最后才能是宝刀未老的这样一个江湖侠客。”

“李白”是段誉对自我的重新审视,也是我旁观这个世界所收获的又一段奇妙的体验。

正如上集的尾声所说:“它对于我来说,就像一场梦一样,梦里的东西是带不走的,但我知道,那个画面会印在我的脑海里,给我力量。”


苍天为盖,大地为灶
品一席无招胜有招的海之宴

印象最深的一餐则是洋屿岛上的野炊。

段誉租住在海边一栋可以360°看海的房子里。一面朝向渔港,另一个露台直面台湾海峡,天气晴朗的时候,肉眼可见马祖列岛。这栋房子的主人也是一位船长,远洋捕捞的一把好手,他曾是北茭的风云人物,因常年讨海落下一身伤病,如今退休在家,将房子改造成了海景民宿,淡看潮起潮落。每天清晨醒来,段誉第一眼看见的,是露台正对面的洋屿岛,老船长告诉他,在讨海人眼里,那是一座宝库……

去洋屿岛“寻宝”的过程中,段誉遇到了“摆渡人”和“水鬼”,见识了渔民的轻功和水性。

那片看似荒芜的礁石,隐藏了众多美味的贝类,水线以上的有佛手,中有蛎莲,下有淡菜。一下船,“摆渡人”便飞身跃上长满尖锐贝壳的礁石。他所采集的佛手,是世界上最昂贵的海鲜之一。一来它对水质的要求非常高,现在由于海洋污染已经极为稀少了。二来它通常长在礁石缝里,只有在潮水最低的时候才能采,采摘的时间非常有限,而且这种暗礁密布的海域,会有很多巨浪和乱流,采摘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滑倒、划伤,甚至还会被卷进海里,所以这种佛手在西方被称为“来自地狱的海鲜”。

“水鬼”下海寻找淡菜的过程更是充满刺激,水下是个梦幻的世界,然而大浪袭来会把人拍碎在礁石上,还要随时留意海里的暗涌……

为了这场水下拍摄,我们在礁石上暴晒了一整天。

摄影师杨萧本来也是要穿着潜水服下海的,但不知什么原因,无论戴了多少配重,他始终浮在水面下不去,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大家都已经被海岛上夏日正午的毒日头晒得头昏脑胀,我正准备放弃,只见杨萧脱掉了衣服,叼着一根氧气管一个猛子扎进了海里。

那天的浪有点急,浅海的泥沙被搅起来,水下能见度不高,他们一直往深处游去,我们在船上焦急地等着,盯着水面微微的气泡,一遍遍不安地整理着那根细细的黄色橡胶管,生怕因为缠绕而阻碍了氧气的输出,此刻,它就是水下两人的生命线……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俩终于举着满满一袋淡菜浮出了水面。可惜摄影师头戴的那台Gopro不见了,由于他手上还有一台摄影机,无法在水下搜寻,等到再次下潜时,急流早把那台设备冲得无影无踪。虽然损失了一段珍贵的水下素材,但这场拍摄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完成了。

上岸后,“摆渡人”和“水鬼”在岛上就地起了个土灶,支起一口锅。一点清水,将淡菜煮开。顶着强劲的海风,我们吃了一顿不加任何调料的海岛野餐。

起初,我们有点担心这种粗犷的烹饪方式无法满足段誉这样的顶级主厨挑剔的味蕾,然而,这却是那几天里段誉吃得最香的一顿。

(我们后期的剪辑师剪完这段后,回家立即买了淡菜煮来解馋。)

尝过了渔村里的独家绝味,领教了美厨娘的烹饪心法,熬过了甲板上的不眠之夜,见过了风雨后的奇幻极光,段誉终于准备一展身手了。

在船长家三面环海的露台上,我们见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段誉为他们准备了几道特别的主菜——“珍惜”、“海盗”、“收获”、“圆满”。

一席无招胜有招的“海之宴”,敬过往,敬江湖,敬沧海,敬人生。

谨以此篇献给我所热爱的故乡和那里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