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3位总导演,1500个不眠之夜,熬出一部经典之作

2019.9.30

广电独家

数不尽的地方,他们暴走了大上海。

分集导演白佳琪发了40多条短信、50多条微信,又打了近10个电话,才“终于确认”守了3年、长达400多分钟的纪录片《大上海》,这次是真的要播出了。

“手机里开始不断地收到各式各样的回复:欣喜的、激动的、祝贺的、感谢的、期待的……他们都是曾经被拍摄过的嘉宾和提供过资料及帮助的个人,其中有很多是耄耋老人,且远在他乡,只能由子女代为回复。”

纪录片播出同时,上海电视台元老吴基民越看越兴奋,因为他的朋友圈炸了,“老伙伴们好评如潮,这是一部教科书式的纪录片,是写上海历史的经典之作”。

另一头的年轻人,看完第一集也high了,“这纪录片也能做成美剧的节奏”,“信息量好大,不敢去上厕所,就怕错过了什么”,“值得反复看,看很多遍!”

而此刻,创作团队最大的感想却是:不知要说什么。

回顾了创作过程的另一位分集导演卢晏羚,在本应有大量“煽情”部分的导演手记中,只以短短两句话结束了自己的感想,“其实过程远比结果更有意义。愿《大上海》能使你我都成为更好的自己。”

云集将来制片总监、《大上海》总制片人韩芸将整个创作过程概括为五个字,“熬并快乐着。”

该片首位总导演郑波享有全国性的声誉,此前曾在央视综合频道长期工作的他,是纪录片《客从何处来》和知名栏目如《看见》《新闻会客厅》的核心主创。2016年,他受云集将来传媒之邀落户上海,并担任创作部总监。《大上海》是他在上海开启的第一部作品。

韩芸的印象中,郑波个子不高,皮肤黝黑,平日爱咧嘴笑,但面对团队的专业差错,骂人时是毫不留情的。他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房间,“可是只住了一个月就退了,因为《大上海》开始了”。此后的两年多时间里,他几乎每个日夜都在公司度过,就为《大上海》。

有一个细节令云集将来总经理龚卫至今难忘,有一天清晨6点,龚卫来到公司,打开郑波工作的小房间,看到他已趴在电脑桌上睡着,剧本旁的烟缸里,满满地塞着三四十个烟头。由于长年熬夜和异地奔波,2018年2月,才40多岁的郑波突发心梗。当病床上的他睁开眼时,听到的是医生坚决的指令:必须停下来。

在上海滩被尊称为“大师”的王韧临危受命,此时的他已从纪实频道的岗位上退休,早就功成名就、著作等身的他没有一丝一毫犹豫,接过了总导演的职责,主创团队后又加入了长年操持纪录大片的青年才俊徐冠群。3人目前同在“总导演”一栏内,也多多少少印证着该片跌跌撞撞的创作史。

《大上海》被称为上海近年纪录片创作中“一号工程”,从《上海的开埠》到《中国工业的发轫》,再到《红色革命的策源地》,作为上海献礼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的作品,该片以8集、每集50分钟的体量,完整记录上海开埠至今176年的历史进程,并已于9月23起在东方卫视首播,10月7日起优酷网络独播。

“考据链就意味着每个证据都不能是孤证”

1832年,东印度公司“阿美士德勋爵号”抵达上海,一面卸载鸦片,一面收集情报,这是鸦片战争的前奏。在这段历史中,一个名叫郭实猎的英国传教士成为关键人物,今天在上海外滩也仍然矗立着“郭实猎”信号塔。这是全片的第一个人物,而卢晏羚认为,这是在整个调研过程中,让她最津津乐道、值得回味的故事。

在《大上海》之前,关于郭实猎的信息既散又不全面,连关于他名字的翻译,都有“郭士立”“郭实腊”“郭甲利”等多种版本。但在最初的资料收集中,郑波很快发现了这个人物。“他是一个极其分裂的人,一方面他是传教士,要把上帝的福音带到这个国度;另一方面他为了个人生存,又加入到贩卖鸦片的行列中祸及这个民族。”

更重要的是,这个关键人物在以往的纪录片中从未深入挖掘、表达过。此前,更多的历史书籍或影片把发现上海的人定为“阿美士德号”船长胡夏米,而《大上海》却铆着一股劲将郭实猎带到观众眼前。

在卢晏羚的导演手记中,这个过程只简化为短短的一句话,“幸运的是,我们与复旦大学的李骛哲博士相识,当时他正在着手准备国内第一部关于郭实猎的研究论文。他提供了众多线索,供我一一验证。”但了解“真相”的郑波笑言,“都是让我给导演逼的。”

2014年,由郑波执导的《客从何处来》对历史题材进行了罕见的创新处理,让他在业内的知名度大大提升。“我的要求是特别讲求考据链,其实对拍电视来讲极其痛苦,很少人这么做过。以前可能八九不离十就直接用了,但考据链就意味着每个证据都不能是孤证。”

这种工作风格被原封不动地移到了《大上海》里。

“卢晏羚首先是费了一番工夫找到了李骛哲博士,但因为人家其实花了很多年功夫研究这个主题,而且要出的书还没出版,所以当时有很大顾虑。”郑波告诉“广电独家”,“完全是软磨硬泡。外滩的郭实猎塔跟这个人有什么关系,之前没有专家说得清楚,就是李博士第一个研究清楚了。”

挖掘最新史料,提供新的视角

郭实猎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除了这一软磨硬泡来的最新成果,导演组还亲自前往英国国家肖像馆、香港海事博物馆、美国哈佛燕京图书馆等地,收集了相关史料。

“对于历史的精准考证,几任总导演都有同样的要求,不是说在报纸上发现一条什么新闻就算完了,”韩芸告诉「广电独家」,“必须保证呈现出来的东西能经得起任何历史专家的拷问,这是一以贯之的要求。我们要对得起领导和观众的期待,要对得起上海这座城市。”

在上海市委宣传部、上海广播电视台的大力支持下,围绕《大上海》项目,先后10次召开专题会议及专家研讨会。“没有部领导、台领导自始至终的关爱、包容和支持,我想我们走不到今天”,龚卫说道,“深深的感谢是团队每个人心中都有的,是发自肺腑的”。

《大上海》项目组在调研期间,购买并阅读的上海历史相关书籍、图册达到500余册;深入研究历史论文2500余篇;电话、邮件及当面请教国内外人文、地理、史学专家学者共计近200人;并与包括上海市委党史研究室、上海社科院、复旦大学、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上海历史博物馆等20余位专家学者进行了一对一的深度访问,总计完成30万字调研报告。

在拍摄空镜的同时,项目组还拜访了历史当事人、亲历者及相关后人共150余人,拍摄了包括陈毅市长长子陈昊苏和女儿丛军、张元济之孙张人凤、烈士王孝和之女王佩民、劳动模范黄宝妹等70余人的采访和实况。

这也得益于王韧接手总导演后,他在经典栏目《大师》多年积累的人脉,以及在纪录片领域的深刻造诣,这些因素迅速成为团队不可多得的一笔财富。

“自2006年做《大师》之前,(和专家学者)也有很多的交往,做《大师》之后特别专注历史人物类片子的相关专家。”提到王韧,徐冠群告诉「广电独家」,王韧与“学术界的专家、学者建立了很好的信任,所以在做《大上海》的时候,我们联系他们有一种特别的便利,他们也愿意跟我们多聊”。

资料搜集方面,项目组在全球范围内展开搜索,足迹遍布全国、全市各大博物馆、纪念馆共计180余家,总计获得上万余条线索。此外,项目组还奔赴英、法、美、德、俄等9个欧美国家,拍摄了大小档案馆、图书馆60余家,找到众多遗落在国外的关于上海的一手档案资料。

和郑波一样,王韧的白天和夜晚也始终是在书桌旁、机房里度过。每当想到王韧与《大上海》的故事,龚卫就很感慨,“他会为了一个词的使用反复琢磨几个小时,他的名言是:纪录片是一场艰巨的思想劳作。前辈的榜样让每个年轻导演都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这部纪录片以思想的力量、翔实的史料和细节,打动观众并引发我们对历史和现实的思考。”上海市文化发展基金会秘书长郦国义如此评价《大上海》。

在卢晏羚的手记里,这仍然缩减为了一句话,“挖掘最新史料,提供新的视角,是制作前两集过程中最大的挑战和最艰巨的任务。”

白佳琪的电脑里始终保留着一个名为“20160922开会”的文件夹,那是3年前《大上海》重要阶段创作会议的记录文件。“会上总导演郑波就定下标准:不能只待在办公室做调研,一定要带着好奇心走出去,去感受这座城市。更重要的,得时刻追问自己:‘为什么是上海?上海何以成为上海?’”

她写道,“数不尽的地方,我们暴走了大上海。”

以人物入手,摸索崭新的创作形式

项目组最初成立时,韩芸给了团队一个硬性规定:每周至少有一次,或者是一个下午、一顿饭的时间,大家必须一起去上海最具代表性的地方喝喝下午茶,或者看一场演出。“希望以这种方式,一方面调节大家的工作强度,另一方面希望大家轻松地去感受这座城市,而不是在故纸堆里去找它的历史。”

主创团队里,有很多人并不是上海人。“只有当你真的融入到上海的生活中去,你才会明白它为什么会有今天这样的文化。”韩芸认为,“这样才能让大家的东西是带着温度出来的,是带有个人的感受在里面,而不单纯只是历史故事的拼接。”

在采访专家、学者的过程中,徐冠群也得到了关于上海的新认识。“以前提到上海,好像仅仅是被西方列强打开了大门,仅仅是外滩的租界、西方情调等等。但其实,上海成为上海的原因之一,是江南文化对它的影响,其实很多专家研究的都很细了,只是电视上没表现过。”

用镜头细细抚摸每一片砖墙的斑驳,回溯每一栋建筑的前世今生。作为上海人的卢晏羚表示,希望观众们“可以跟随我们的镜头去实地走一走,探一探,那些承载着历史的建筑遗迹、名人故居和纪念馆,会让你更真切地读懂这座城市的精神和气质,也更热爱、呵护和珍惜这座城市”。

本着对一座城市的情感注入,《大上海》选择了从人物入手的方式,尝试走进这些在中国近代史上未被广泛发掘、却又异常重要的人物,仔细端详这些面孔、尝试理解面孔背后的灵魂,以及这些灵魂与这座城市的关系,以人带事,讲述个人史背后的国家史。

比如擅自签订丧权辱国协议的上海道台吴健彰、最早预言南京路崛起的哈同、最早向欧洲人讲述中国人的麦都思、中国左翼作家发起者之一殷夫等等,连缀起上海开埠至今176年城市发展的历史轨迹和进程,真实可感、引人入胜。

“对这仨字,‘大上海’,您怎么破题?”郑波笑言,“体量太大,又要把将近200年的东西全放进去,这个基础工作太浩瀚了,所以很快就定了人物这个破题方向。”确立了人物中心后,团队再针对性地甄选史料,及确认深度访谈专家名单。

对于这样的创作观点,上海纪录片元老刘景琦说,“过去我们拍的都是一个一个人,这次是一个旨趣下说一群人。使纪录片主题更深更有说服力。看完全系列,上海之‘大’就跃然而出了。”而另一位广受尊敬的老纪录片工作者章琨华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他向龚卫索取工作人员名单,因为“心怀敬佩”,为了“向他们致敬”。

以创新的方式讲述宏大的主题,韩芸直言,团队一开始瞄准的是《美国:我们的故事》(2010年美国纪录片,又称《美利坚:我们的故事》),每个人口述自己经历的美国历史。“最后没有完全采用这种形式,也是考虑到观众的接受度。”

但团队希望借《大上海》“开创关于城市历史讲述的一个新模式,而且可以被复制推广”。她认为,摸索一种崭新的节目创作形式,也是团队能坚持下来的重要原因。

从7集到8集

在形式创新上,《大上海》首次采用沙画作为纪录片创新表现手法;照片再生、胶片上色等创新技术手段,使历史资料的表现力大为提升;在音乐方面,团队邀请了著名音乐制作人、中国音乐学院作曲家王珏为《大上海》原创主题交响乐,更添恢弘与魅力。

请来国内知名摄影师优化画面质量,增加专家、学者采访,修改剧本,是王韧、徐冠群担任总导演后主要的发力处。“郑波老师留下一个6集的底稿,我们在这个基础上,有些保留了,有些改造了。”

自2017年4月开机,《大上海》实则在去年秋天已完成共7集的版本,讲改革开放后的部分仅有第7集《艰难起飞》一集的篇幅。王韧认为这个体例不足以说明当代上海的发展,遂又增加《创新品质》一集,成为目前共8集的样式。

“上海的情况发展特别快,去年10月份已经是7集了,但11月份进博会就来了。”徐冠群告诉「广电独家」,在此次进博会上,国家领导人要求上海全力推进“五个中心”建设、着力落实“三大任务”和“一大平台”。

“最后一集其实有一个预示作用,不单纯是讲上海这五年,而且还希望让观众看到上海的未来,”韩芸说道,“想要表达的内涵很丰富,既要兼顾故事性、可看性,又要表达这座城市的谋略规划。”在各方领导、专家的指导下,讲述改革开放的7、8两集反反复复地改,直到今天呈现出的样貌。

迟来的“高光时刻”

《大上海》外景的集中拍摄几乎都在大暑天、台风天,因为只有这时上海的天气才最美、最澄澈,在江浙沪一带的南方也被称为“水晶天”。在酷暑的7月地毯式拍摄外滩沿街,任凭烈日暴晒;顶着台风在肃穆的龙华烈士陵园拍摄,只求风雨更猛烈些而不顾浑身湿透。

白天拍摄、晚上看素材,整个《大上海》的主创团队在这3年内,每天平均工作15-18个小时。

“我们的两任总导演郑波和王韧都是业内大腕,经验非常丰富,但是表达也比较直接。”韩芸笑言,六位分集导演对他们又是敬佩又是“害怕”,“坦白说,每个人学了很多东西,也受了不少委屈。导演们哭完,就擦干泪,继续埋头干,没什么说的。我感到骄傲的是,团队大部分人都坚持到了最后,”她嘱咐「广电独家」,“一定要给他们一点掌声。”

9月19日,《大上海》于上视大厦举行了开播仪式。卢晏羚和白佳琪默默地坐在了最后一排,韩芸招呼她们坐到前面,而直到两人坐近了韩芸才发现,卢晏羚悄悄地擦了个口红,而白佳琪提前染了个头发。

“我心里面挺不是滋味的,这两个细节让我感觉她们其实非常期待这一刻,为了这个项目熬了3年,到今天终于可以播出了。”她告诉两位导演,“记得这就是你们的高光时刻,这就是你们最有成就感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