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的作品被拍成了纪录片,《生命里》给全社会补“告别课”

2018.8.25

纯洁无瑕的天国,宁静祥和。逝者乘坐通往天国的列车,来到位于天国与人间的小站作短暂停留。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他们将努力回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然后由天国的工作人员拍成影片,放映留念。逝者们或娓娓道来,或情绪激动,或沉默不语,那一个个平凡温馨的小故事在天国宛若秋日午后的时光中缓缓流淌……

这是大导演是枝裕和的早期作品《下一站,天国》,看过的人或许并不多。然而,这却是是枝裕和动人心弦作品的起点。在死的边缘,回忆生之幸福,这是否是只有在虚构的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场景呢?

一部叫作《生命里》的纪录片,以两年时间,记录了四十多位临终者的故事,片中流淌的是枝裕和式温暖、平和、深邃的生命观,深深打动了每一个看片的人。

《生命里》所关注的议题是:人应该怎样离开这个世界?没错,这是一部关于死亡的纪录片。“临终关怀”是一个凝重的话题,但是关于“告别”这堂课,《生命里》没有仅以痛苦反映死亡,反而处理得相当冷静与恬淡。

临终关怀:既要“优生”,也要“优死”

在上海临汾社区服务中心里,有一个舒缓疗护区,收治的主要都是癌症晚期患者,生命所剩时间大多不超过2个月,这里是他们人生的最后一站。纪录片《生命里》导演吴海鹰用镜头记录了这些病人们在最后时光中的豁达、平和、深邃,也展现了家庭、医护人员、志愿者们的关爱之于生命尊严的重量。

金马影后万茜担任了《生命里》的解说员,在每一集的开头,她都用平和的声音向大众普及“临终关怀”的理念。“舒缓疗护,又称安宁疗护,是给临终患者提供生理、心理、社会等方面的全面照料,使他们的症状得到控制,生命质量得以提高,无痛苦、安宁舒适地走完人生最后的旅程。”

事实上,在2017年播出的医疗剧《急诊科医生》中,主演张嘉译也在片尾的“医疗小常识”中宣讲过“安宁治疗”。“在生命终末期,很多治疗对于患者生活质量,或者延长生存时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造成创伤,会让患者非常痛苦。过去,我们只能用止痛药来尽量减轻患者痛苦,现在我们知道了还可以陪伴和倾听。同时我们也会关注到家属,想办法让家属感到不遗憾,并且在亲人离去后能够继续自己的生活。”

在一些发达国家和地区,临终关怀已经形成了一套成熟的模式,而在我国,“临终关怀”服务尚处在起步的探索阶段。比起起步晚,“临终关怀”面临的最大挑战还是社会偏见问题。在纪录片中,医护人员的一次闲聊透露出了“临终关怀”在中国社会面临的接受困境。

医护人员谈到,有的家属到了安宁病房,会说:“这个病房挺好的,装修得很漂亮”,但另一个家属则会回应:“好有什么用,到这样的病房来都是等死的……”片中医院周围的居民房都挂着镜子,他们认为这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死亡,希望把晦气再返照给医院。

在传统的观念中,中国社会还是普遍回避谈论死亡,把“死亡”这件事看得十分阴暗。正如医护人员所感叹:“人们只认为‘优生’才是一个问题,从来不认为‘优死’也是一个人享受的基本权利。”古人云:死生亦大矣。生命有尊严地来,自然也应该体面地离去。

直面死亡:冷静克制,杜绝卖惨

在院线大获成功的纪录片《二十二》,讲述的是侵华战争“慰安妇”幸存者的故事。虽然这些老人们承受了历史灾难与民族厄运,然而在镜头中,她们看起来和普通人家的老太太没有什么两样,谈起往事像是拉家常。这种克制冷静的风格与题材的凝重形成巨大的反差,《生命里》也有类似的表现方式。

发生在医院的故事,总不免会让人联想起血肉横飞、痛哭流涕、紧张刺激的一些画面。与国内那种风格硬朗、张力十足、表现医患关系的纪录片不同,《生命里》虽然直面死亡话题,但是绝没丝毫卖惨嫌疑。整个片子温馨恬淡,万茜的解说也像是在讲述一个个睡前故事,让人深思生命的意义和人世的路程。

《生命里》的冷静风格还在于纪录对象的特殊性。安宁病房的病人都是绝症患者,其中绝大多数知道自己已是弥留之际,早就看淡生死。该片每一集都讲述了2-3个临终病人的家庭故事,每个家庭在各具差异的同时,也给观众不同的感受和思考。

片中,有一位临终老人曾经插队新疆,她想到那段时光,跟导演笑着说“在新疆吃过的西瓜是最甜的”。一位病人想念着自己的初恋情人,谈起五十年前的爱情,他脸上总挂着向往和微笑。一位老军人回忆着经历上海抗战的往事,一位中年病人则牵挂着自己的小乌龟。有一位病人提前让家属拿来了自己年轻时的照片,她从中挑好了自己的遗像,挂在自己床头。在外人看来这多少有些残酷,她却把这一切看得很淡。护士跟另一位病人谈到了之前有病人自杀的情况,这位病人也坦承自己也曾考虑过自杀,但是想到自己的两个孩子,还是舍不得。

有部好莱坞电影叫《遗愿清单》,讲述一对罹患癌症的病友利用最后的时光,想方设法完成人生剩余心愿的故事。《生命里》中的“临终关怀”也涉及心愿的达成。有一位老人的最后心愿是回故乡嘉兴再看一看,她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回去了。虽然嘉兴距离上海很近,但是她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支撑,儿子如今也已年逾花甲,他回到故乡老宅的溪边,颤颤巍巍的双手端着手机,拍下了母亲朝思暮想的照片。最终通过实地走访、拍照的方式帮助其完成心愿。然而,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另一位病人的遗愿是希望见到早已断绝关系的女儿,医院虽然多方协调,依然没能联系上她的女儿,遗憾也是生命的组成部分。

与其他科室的医护人员不同,安宁病房医生护士的首要职责不是救死扶伤,而是帮助没有治愈希望的病人有尊严地走完人生最后一程,由他们经手并“送走”的病人每年有近200人。相比起“白衣天使”,他们更像是“生命摆渡人”。

“告别”的课程,青年一代更应补课

除了医护人员和临终病人,《生命里》也将镜头对准了青年志愿者。从2008年汶川地震开始,“志愿者”成为了8090一代广受赞誉的一支力量。安宁病房的志愿者多部分来自上海的高校,他们之中有的出于对生命的敬畏来做志愿服务,有的则是“社会工作”专业的毕业实习,他们的到来给安宁病房带了青春与活力,而安宁病房也见证了他们的成长。

近期,关于生育“二胎”的话题引起人们的诸多讨论。其实,鼓励生育的重要原因还在于中国已经逐渐步入老龄化社会,鼓励“优生”的同时也要关注“优死”。8090一代多数都是独生子女,从小以自我为中心,如何处理与父母的代际沟通问题,甚至如何对老人进行临终关怀,是将来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

片中,有一位病人是英语教授,他只有一位儿子,不仅缺乏专业医学知识,也不大会照顾老人。送到医院之后,医护人员很快发现了病人堪忧的卫生清洁状况,大小便一塌糊涂,立即进行全面的清洗疗护。

对年轻一代进行“临终关怀”普及教育,不仅具有必要性,也具备了观念上“移风易俗”的可能性。老一辈的人出于某种传统观念,即便在最后的时光,也不会完全按老人心意安排后事。有一位病人希望死后一切从简,不举办追悼会,不设灵堂,进行海葬,子女们没法同意。另一位病人想在临终前捐献自己的眼角膜,最终也因为家属不支持未达成。

西方国家通过宗教进行“死亡”教育,中国的传统观念则是“未知生焉知死”。在老龄化浪潮漫卷之下,年轻一代必然要承担更多的养老负担,也终将在病房中面对一次次别离。正如片中的旁白:“医院的墙壁聆听了比教堂更多的祷告,如果你问活着的意义,答案就在《生命里》。”

将死亡之重,处理得这样云淡风轻,满怀人生的豁达、智慧与圆满。这份冷静与从容让我联想起罗大佑创作的《歌》,歌词来自徐志摩翻译的一首英文诗歌:

“当我死去的时候,亲爱的,你别为我唱悲伤的歌;我坟上不必安插蔷薇,也无需浓荫的柏树;让盖着我的青青的草,淋着雨也沾着露珠;假如你愿意,请记着我,要是你甘心,忘了我……”